“要散了?”2009年12月4日严查BT网站的禁令传来当天,“TSFS外文社”组员飘飘如坐针毡。不过在QQ群里,一向开朗的她沉静如故,没事儿似的与群里的组友开玩笑。偶尔有组员说,我们应该理解(BT禁令)吧,但谁也没有接过话茬。
“TSFS外文社”是中国众多的网络字幕组之一。去年12月4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掀起了一场严查视听许可证的风暴,包括BTChina(BT中国联盟)在内的530余家视听网站因“无证上岗”被责令关闭。“悠悠鸟”等字幕站由于兼具视频分享和字幕服务的功能,也收到了整改通知,部分依靠视听网站提供片源的字幕组则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
当时正值圣诞节前美剧的最后一周以及日剧秋季档的季末,但因在风头上,“TSFS”、“破烂熊”、“人人影视”等字幕站先后停止了更新,关闭下载区,宣称将按相关规定“转型”。一时间,字幕组解散的传闻甚嚣尘上。
不过,漩涡中的“TSFS”仍然平静以对。规避BT话题是飘飘和组友的默契,否则,被网警封掉的就是整个工作群。他们正常地开工,但完成的字幕被推迟发布。
直至1月初,当工作群一如既往地票选即将制作的新剧而匹配的新字幕组亦尘埃落定时,飘飘才吁了一口气。她告诉时代周报:“也许BT禁令值得理解,但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重新出发的“TSFS”
“错在我们把责任当真了。”组长大象笑称。目前,“TSFS”论坛的注册会员已逾五万,有的痴迷英美剧,有的是日韩剧粉丝,有人则对泰(国)剧情有独钟,但大多数人的外语水平仅限于简单对话。字幕组是带领他们穿越语言屏障的使者,而即便BT网站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TSFS”也不曾考虑“遗弃”他们。
不过,禁令带来的冲击又是实在的。消息披露后,组员的低落情绪让大象始料未及。“分配任务时,有人推托工作忙或要休息,有的玩失踪,有的甚至什么活也不接,只求ID。”
更劳心伤神的是催稿。那时,翻译贝贝被除名就是大象三次催稿未果后的无奈之举。当此种情形愈加频繁时,大象甚至想拟一则招聘帖,专招“催稿员”。发帖前,“TSFS”做出了新决定,借新剧重整队伍。
自主报名后,大象发现,有意加入“TSFS”新年主推剧集《24小时》第八季的大多是新手,但她并不意外,组员流动性大几乎是所有字幕组的通病,只是敏感的时机让它更加突出。
美国时间1月17日晚9时,剧集回归,并将连续两天两集联播,而大象已吩咐“片源”、“做轴”、“翻译”、“校对”、“特效”、“压片”一一待命,以老带新,寓教于“工”。
老组员飘飘性急、爱催人,徒弟小月只能一路道歉,全力赶工。忙完一集后,飘飘无意发现小月曾问她怎么熬中药。原来在国外读书的小月那时正发烧。更让飘飘愧疚的是,直到第四集字幕发布,小月的QQ头像才由亮转暗,最后留言竟是: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我要回家过春节了!
凯文的师傅是“时间轴”小类。他痴迷做轴,平时看电影、电视,只要听到角色说话,就会下意识地掐时间。但练就这身功夫并不容易。凯文第一次上手,就遇到两位记者的对话,中间夹杂互骂与劝架,语速极快。为了一分钟的争吵片段,他反复掐了半个小时,但小类仍不满意,亲自重做。
五个不眠之夜后,四集字幕终于完成。每一集发布前,大象都要求内部试片,召集全体组员纠错,并将总结贴至群公告。对速度颇为不满的大象却对精雕细琢出来的质量啧啧称赞。在她看来,BT风波后,大家都放慢了更新。过去,首发是荣耀;而今,精品才有出路。
线下的大象是个“只要朝九没有晚五”的外企白领,出差、加班都是家常便饭。而被委以字幕组重整重任的她更是忙得近乎疯狂,她一刻也不想下线,因为她最害怕的是,有一天一觉醒来,这个每天守着的工作群已被封禁,宛若当初的BTChina。
困境求生
大象的担忧也曾困扰着Hail。在中国字幕组的江湖中,1997年入行的他堪称骨灰级成员,不仅目睹了美剧字幕鼻祖“F6论坛”的崛起与没落、“人人影视”的高潮与低谷,也见证了“伊甸园”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几大字幕组的诸侯割据。这些经验让他在组建“YAK嘿嘿”(简称“YAK”)之初就预见了被封禁的风险,并力图避免。
目前,“YAK”约有成员百多名,虽然规模不大,但一直实践着Hail的发展思路。“我们的宗旨是精而小”,Hail说。“YAK”最赚人气的译作是顶尖汽车节目《Top Gear》的11-14季。上海外语频道(ICS)的李姓工作人员坦言,其翻译质量远优于电视媒体在播的版本。这使“YAK”一度收到不少制作公司的橄榄枝。
而“小”是字幕组的第二条生存要义。“将组织缩小,将人力分散,存活率就会更高,还可以节省因为组织庞大而挤占的服务器成本。”《中国字幕组与新自由主义工作伦理》的作者、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大众传播研究所胡绮珍教授分析。在她看来,字幕组已无法像以前那么大剌剌,只能四处游击,以内部流传和小众传播的方式继续奋战。
与此同时,为了保持“小”组的竞争力,Hail一直严把“招聘”关。按照“YAK”规定,申请入组者不仅需要提供基本信息,还须接受严格的英语翻译测试。难易程度由一道考题可以窥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英文是什么?而这只是第一步。
对于想加入《Top Gear》的组员,Hail还要进一步考察其在赛车、漂移等专业知识上的储备。而真正突破重围的不是现实中懂车的行家,就是中国模拟赛车联合会和速度机器(SRFC)等专业论坛的资深粉丝。
如此高素质的梦幻团队不仅使“YAK”有专业特长,也让BT禁令引发的片源危机悄然化解。与2007年学成归国的Hail经历相似,“YAK”的组员主要在英、美、澳大利亚等国学习或工作,其中不乏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但在字幕组的世界里,他们充其量是“搬运工”和“听写超人”,将国外的片源转移至国内,生产第一手的英文脚本。真正的源头是“Oday”组织。这个遍布全球的神秘圈子经常以Lol、Diamond等后缀相互区分,但均使用电视卡录制视频,并在第一时间让复制品流入网络。
正是在整套硬软件资源的支撑下,“YAK”顺利发展。而“纯字幕组”的规划也有了可行性:将视听许可的问题留给视频网站,字幕组只提供字幕服务。
商业社会的“异类”
事实上,大多数字幕组没有成为“BT地震”的牺牲品。一个月来,他们紧锣密鼓地按照各自思路转型。“TSFS”正在筹备广播剧,原创剧本已经就位,“声优”(配音员)亦在招募之中。默契的是,“人人影视”站长梁良表示,将学习外国电视剧的拍摄方法,推出原创短剧。“悠悠鸟”则希望走影评、剧评的新路,侧重于影视信息的发布。
尽管字幕组逐渐分化,但他们无偿提供字幕服务的初衷不曾改变。拜物社会中,这些不为利益而活的志愿者究竟展现了怎样一幅工作图景?
资深日剧字幕组员山崎薰介绍说,每个字幕组都是分工合作、流水作业。剧集播出后,“片源”负责下载; “做轴”记录各个角色说话的起止时间;“翻译”根据剧情分段认领任务;“校对”修改、润色译稿,统一风格;最后,“特效”精调时间轴,压片、发布。
山崎薰告诉记者,由于组员追剧口味迥异,且均为无偿劳动,制度保障就显得极为重要。目前,大多数组 “家规森严”,大象为“TSFS”而设的“八大纪律”包括:群员若有事,请至群空间的请假帖里跟帖,回归后销假,无故失踪15天者踢之;领取任务无故未能按时交稿者踢之;没有贡献只为混ID者,一经发现踢之,等等。BT事件后,大象着重强调的一条是:群员不得使用群邮发布任何与影视剧相关的内容,以免封群。
而在财力上,梁良算了这样一笔账:论坛专业服务器的月托管费1000元,机器本身2万元一台,存放片源的服务器9000元一台,年托管费近2万元。BT封令之后,赞助商撤走的机器还得由组内掏钱重购。细算起来,“人人影视”每年至少要倒贴5万元。
不过,让梁良伤心的并非这些。他说:“总有媒体说我利用字幕组赚钱。有时候我很难过,甚至想过放弃,以此证明我、我们,并非靠此谋生、谋利。”末了,梁良又说:“可能这个社会已没人愿意不计回报地做事了,以致我们都成了‘异类’。”
虚拟世界中,字幕组志愿者们只是闪烁的QQ群和跳动的各式头像;而现实世界里,他们是一个个真实、鲜活的生命。他们隐匿于各行各业,但奇人奇事被网友口耳相传。
Hail说,“Top Gear”14季第3集曾出现齐柏林伯爵(Count Zeppelin)等三个人名,为准确听译,组内的王牌翻译从图书馆抱回早期主要欧美国家的飞艇资料,花费几小时翻查。而另一位狂人“小米”因为弄不懂有关“空中管制”的一分钟字幕,辗转几次找到空中管制专业的专家,潜心求教。
无独有偶,“伊甸园”字幕组也流传着Shin3的“痴气”故事。据说,他对印第安文化极其痴迷。给《西部风云》做字幕时,他常常一翻译就是8小时,不吃不眠,着魔似的在键盘上敲字。有一次,他翻译到最后时发现键盘黏黏的,竟是鼻血。
对于这群人的痴狂,Hail 解释,有的纯粹是爱好,有的为了追剧,有的甚至只为追求一种神秘感,但共通的是分享的精神。这一基本特性决定了“字幕组”永远不会以盈利为最终目的。“如果是那样,那就不是字幕组,而是翻译公司。”梁良说。
中国字幕组的出路
早在第一波美剧潮汹涌而至时,Hail便卷入其中。那时,很多人向他推荐《4400》,追完一季后,Hail和一帮中国粉丝一起接受了普及教育。而踏着《老友记》和《天劫》两部经典长剧的足迹,Hail、梁良等人开始加入字幕组,逐渐成为圈子中的主心骨。
“由于官方媒体无法提供充足的、新鲜的、有版权的外国翻译影视作品,消费市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而且相较美国、日本成熟的影视产业,中国起步晚、能力弱,无法制造出大量与之匹敌的作品。因此,影视剧由美国、日本等‘高地’流向中国‘低地’。”胡绮珍教授说。在源源不断的活水滋润中,中国网络字幕组茁壮成长。
字幕圈中有竞争,但最让Hail引以为傲的是平等分享的精神。“正像我不想做奴隶一样,我也不愿做主人。”亚伯拉罕•林肯的名言是 “YAK”的组训。组员用选票决定为哪部剧配发字幕,用选票表明自己是否愿意加入新剧。基于平等的理念,他们有着共同的“网络观”:坚持并维护包括视频分享在内的信息共享,反对管制。
不过,这种坚持也有原则底线。Hail认为,在提供浏览服务的网站正常下载、观看视频,都属于“分享”的范畴,除非是黑客黑入服务器或通过其他非正当方法取得视频。
2008年,当“越狱”男主角迈克•斯科菲尔德的命运牵动大批中国粉丝的心,网络字幕组的命运也在牵动组员的心。根据中国法律,境外影视剧进入中国大陆必须持有广电部门的批准,私下网络传播属于违法。这与网络的分享精神相悖,字幕组志愿者们只能以“学术交流”之名深深扎入网络,游走于法律边缘。
事实上,字幕组并非中国独有。不少非英语国家也拥有类似的义工团体。他们将英美剧字幕翻译成本国语言,制作成辑,至今未听说有人因此坐上被告席。Hail深信,字幕组在中国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但这一天究竟是何时?Hail心中也没有底。“这取决于政府积极整肃的强硬度和持续度。按目前逻辑,出路可能是商业化、版权化或收归国有,但三者都将抹杀当下字幕组独具的个性化特质。”胡绮珍教授如是分析。而对于字幕组成员而言,以上任何一种都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其实,与专业字幕翻译相比,网络字幕组的译作胜在活泼与生动,有时甚至有点“雷”。比如,You’ll miss me when I’m gone. 字幕组员译了一个“梁祝版”:若我翩然离去,君必将终身叹息。
一旦字幕组被“招安”,“TSFS”的组员将只能中规中矩地制作译文;“人人影视”鬼灵精怪的志愿者也无法“冒天下之大不韪”,打上 “此处唧唧歪歪,不知道说了些啥”、“本片情节恐怖,请不要为难字幕组成员”等有趣的注释。如果是这样,那么字幕组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将不如往昔,而这正是胡绮珍真正担忧之处。
(发布时间:2013-02-20 14:33)